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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民国烟云

2009-10-07 10:51:00 来源:博览群书 ○钱振文 我有话说

别墅

1927年4月18日,国民政府定都南京,由此,南京作为特别市取代北京成为中国的政治中心。这一年,上海也被确定为特别市。从此,北京既非政治中心,也非商业中心,所剩下的只有
充满沧桑的城墙和城墙内满城的古建筑。这些建筑物的使用功能和符号功能被废弃之后,“脱出”了它原来的语境,不再是政权运行的权力空间,而成为供人观看的“风景”。对于南京和北京在这个时代功能与角色的变化,林语堂说:“南京(1938年以前)和东京一样,代表了现代化的,代表进步,和工业主义,民族主义的象征;而北平呢,却代表旧中国的灵魂,文化和平静,代表和顺安适的生活,代表了生活的协调。”(《北京乎》,三联书店,P507)通过1911年就全线贯通的铁路线(虽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贯通,而是三段铁路宁沪铁路、津浦铁路、京奉铁路的连接),南京和上海的文化人在享受西方物质文明之余,可以方便地到达北京,游览前朝的宫殿楼阁,感受代表中国性的古都文明。这些人当中,著名的人物如郁达夫、郑振铎、钱歌川、唐?等等。而不管是谁,要从上海到北京,由于长江的阻隔,南京都是停留中转之地。1949年10月1日,中国的首都再次回到北京。和22年前的北京一样,南京成为人们游览观光的目标。旅行社为游客设计的“华东五市游”,其核心城市往往是南京。南京的旅游吸引物在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内容,但是中山陵、总统府、美龄宫这些民国建筑物的吸引力长盛不衰。就像到北京必看故宫一样,人们对曾经和老百姓距离遥远的神秘宫殿总是充满着浓厚的兴趣。但一般外地游客能够看得见的民国建筑也就这么几个,虽然人人心里觉得,不会只是这么几个。

确实不只是这么几个。

2009年6月中旬,我们到江苏省考察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成果,计划考察的重点就是南京的民国文化遗产。南京是“虎踞龙盘”有帝王之气的六朝古都,但同时,南京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建都的王朝总是不能长寿,而且前朝的古物总是遭到后来者的残暴洗劫,能够留到今天的实物据说并不多。国民政府是南京历史上最后一个在此建都的政权,虽然这个政权呆在南京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十多年,但毕竟是过去不久的事情,可以想象,可供挖掘的民国遗产即所谓“20世纪文物”定然不少。

原首都水厂古朴雅致的水塔

到达南京的第一天晚上,同行的老黄要去他读过研究生的南京大学故地重游,让我陪他去。在黑区区的校园,老黄急切而熟练地前行,目标是并非文物却胜似文物的当年老黄住过的学生宿舍和念过书的教室。看到当年新盖的宿舍楼如今变得很是破败,老黄直念叨:“旧了,旧了。”虽然这几个陈旧的老楼并非文物,但我们很快就走到一幢四周树木蓊郁、墙面爬满青藤的很是相貌堂堂的大屋顶建筑物跟前。老黄说,这是南京大学北楼,是民国时期中央大学的老建筑。南京大学校园里的灯光很是暗淡,不能尽情浏览,但我觉得这里边一定还有不少老东西。看过当年学习生活过的地方,老黄心情很是舒畅。他说:“这里边还有不少老楼,还有赛珍珠住过的房子。”从南大出来,返回下榻的酒店,没走几步,我们就瞥见路边的一个大门边上有块牌子,写着“国民政府司法部旧址”。

在南京市区的考察只有一天,南京市文物局普查办的同志为我们安排的考察内容主要是民国时期的工业遗产。上午参观南京的一个自来水厂。这个水厂始建于1929年,当年叫首都水厂(在南京,至今还有中央商场、中央饭店、中央门汽车站等有首都意味的符号),现在仍然承担着南京市一半以上的供水任务;下午参观1912年英国人创办的和记洋行,现在是南京市肉类联合加工厂;然后再看1933年建成的能够直接把火车轮渡过长江的轮渡码头和不算是民国遗产但却更加名声赫赫的南京长江大桥。

水厂叫北河口水厂,在长江边上一个叫水厂街的地方。因为是星期天,负责陪同我们参观的厂工会主席是特意从家里赶来的。我们首先看的是用当年的一个两层楼房改造的水厂博物馆。博物馆的陈列工程接近尾声,屋子里还有浓烈的油漆味道。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工厂竟然保存了那么多的老照片、老档案、老物件,有1933年从德国购买的如今已锈迹斑斑的西门子电机,有当年工厂职工的详细名册,有1929年举行奠基仪式时的照片。展陈的内容有上下两层,好东西让人目不暇接。匆匆浏览一过,工会主席带我们看厂区其它的老建筑物:一个古朴雅致的水塔,已经废弃不用了。工会主席说打算在里边也搞点图片展之类。然后是几个现在还在使用的当年的老厂房,里边的几台机器正在嗡嗡地运转着。我们搞不明白这些厂房在自来水生产流水线中的确切功能,但我们知道有一半南京人的喝水问题和这几台嗡嗡着的机器有关。沿着厂区的甬路往外走,有人发现几个下水道井盖上赫然铸着“首都水厂”几个字。到厂门口和工会主席告别时,我才注意到,整个参观过程中除了工会主席就没见到第二个人,可见工厂的生产自动化程度是很高的。

经过修缮的颐和路片区的别墅

和自来水厂的整洁、清净不同,下午看的肉联厂却是一番相对热闹的景象。我们主要看的是一个有几十台机器同时运转因而噪声很大的机房。文物局的吴处长介绍说,这些机器是制冷用的,就像我们家里冰箱里的那个压缩机,冷气通过管道输送到楼上的库房。吴处长他们很熟悉地带我们看其中的一台老机器,说是1956年前苏联援助的。出了机房,我们到后院看到了早已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的办公楼。这次普查又确定正在使用的机房、冷库和从厂区通到外边的一条铁路都是过去和记洋行的老建筑。

上午到自来水厂时,来回都经过南京市民国建筑最密集的街区,去的时候只是趴在窗口上简单浏览一过。从水厂返回时再次经过这片民国建筑群,在一个不知道街名的地方下了车。街道并不宽阔,但街边的法国梧桐树却很高大。街道两边是两道围墙,围墙里边是连绵不断的两层别墅楼房。楼房都很别致,但因为是老楼,又缺乏修缮装饰,在大树的阴影中就显得灰暗甚至破败。鼓楼区文化局社文科的科长张殿亮为我们一一介绍这些房子原来的主人。张殿亮是南京鼓楼区文物普查中的主力,这些房子大概都是经他的手登记的,所以介绍起来很是流利。因为大家走得很快,又要照顾路两边的房子,张殿亮的介绍就显得紧张而忙碌。走过一段路,路左边围墙里的别墅群突然亮丽了起来,显然是一批经过整修的老楼。一个新修的大门边上有一个石牌,上写“颐和路”。鼓楼区文化局负责文物工作的王副局长介绍说,这里是颐和路片区,也就是南京市民国时期上层住宅区整治改造计划的一个示范地块。方法是把老居民置换搬迁,再把原来的别墅园装修改造,出租给有实力的国际企业作为总部基地或办事处。从这个改造地块的正门进到大院里边,一幢幢风格各异、装饰一新、色彩鲜艳的西式别墅次第进入我们的视野。有几幢房子门口还挂着牌子,可以知道房子的历史。如门牌号“江苏路19号”,是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立法院立法委员杨公达1936年建的私宅;还有一幢很豪华的三层别墅是1937年建的,主人是曾任国民党陆军部次长、北平市市长的熊斌。没有细数这个院子中的别墅楼房,大概有20幢左右。王副局长说,整个颐和路片区现存的民国时期独立住宅有226幢,他们计划按照先易后难的原则逐步恢复这些老房子的民国风貌,用不了很长时间,这里就能成为一个万国建筑博物馆。

别墅

计划归计划,但实施起来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那些看着灰暗陈旧的房子都有居民居住,而且大都不是一般的普通居民。别说搬迁,就是这次文物普查登记都是很困难的事。文物普查员不是被人拒之门外,就是被狗驱出门外。文物普查员们如张殿亮是凭着在部队工作时养成的那股子不怕困难、拼命硬干的精神才完成任务的。从统计数字上看,南京的民国时期老建筑大概有2000多座,之所以我们平常感觉只有总统府、美龄宫等不多的几个,是因为只有这么几个是对外开放、供人参观的,其它的大多数老房子都在使用当中。就是说除了一个曾经的主人外,还有一个现在的使用者。如第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国民政府司法部现在的单位是南京市供电局,原国民政府外交部现在是江苏省人大,原中央研究院现在是中科院古生物研究所,原国民政府行政院、交通部现在是解放军政治学院等等。这样,普通人知道的就往往只是这些地方现在的功能和主人,而想不到这些地方的老房子其实早已几易其主,是具有重要历史价值和审美价值的文化遗产,就像普通人只能看到岩石的表层,而地质学家却可以看到经历过亿万年之久的岩石的形成。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翻看鼓楼区文化局送的几本书,其中厚厚的一本是《南京名人旧居》。从目录页上看,该书介绍的历代名人旧居有351个,其中三分之二是民国人物的旧居。当然,这个名录并不能囊括所有南京民国时期的老建筑,而只是其中那些所谓大人物曾经住过的一小部分。看这本书有点像是看一本另类的民国史,因为我们普通人所能想像到的民国历史人物几乎都在其中。而更好看的是为我们介绍了很多历史教科书上或者老电影上经常出现所以耳熟能详的“国民党反动派”如杜聿明、黄维、黄伯韬、刘峙、胡琏的旧居。我们熟悉了这些人在战场上赳赳武夫的形象,看了他们当年在首都南京拥有的豪华住宅的照片,感觉上会有种种奇妙的变化。南京市鼓楼区宣传部长姚坚为该书写的“跋”说:“根据1929年国民政府制定的《首都计划》,首都新式住宅区原计划分四个等级,其中最为有名的第一住宅区就是达官显贵的特殊公馆区。该计划在今山西路、宁海路和颐和路一带建设豪华公馆区,这就是有名的颐和公馆区。”当年国民政府制定的新首都建设计划所涉及的当然并不只是住宅建设,除此之外,还有明故宫一带的“中央政治区”和新街口一带的商业区建设计划,但现在看来最先完成也最有“成就”的就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新住宅区”。这也许和中国人首先“安居”然后“乐业”的习性有关。但这片庞大的高级住宅区也不禁让人联想到一个敏感的关键词“腐败”,因为这些房子的最初主人大多是政府官员,而这些房子所代表的也非一般的“安居”而是“奢华”。

美国人易劳逸在他的专著《流产的革命》中为我们解开了历史的一角。他说,早在1928年“‘奢侈和豪华’似乎已是党员特有的生活方式。那些在革命前连一个小钱也没有的穷官吏,很快就成了富翁。他们在首都市区建起了漂亮的住宅。”还是在这本书中,易劳逸通过国民党元老戴季陶的说法阐释了中国的大人物们通过各种手段捞取金钱、建立特殊生活方式的“思想动机”。戴季陶的说法是为了抵抗反对给政府工作人员增加工资的冯玉祥,他说:“一些人说我们应该过一种非常简朴的生活,但我们追随总理革命,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现在革命既已成功,我们有权利享受一点。”(《流产的革命》,中国青年出版社1992年版)这种“享受一点”的“权利”让戴季陶在南京城拥有4处公馆,其中最著名的一处共有房屋6幢22间,总计建筑面积达860平方米。由此看来,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每一个豪华漂亮的住宅背后,都隐藏着一段房子主人发迹和捞钱的历史。如负责建设过多处监狱因而大发横财的胡逸民在晚年的回忆中说:“不久,(蒋介石)又拨巨款,再造南京中央军人监狱,还事先委于右任为监督,预我为监狱长。这回我又捞到了几十万,买下了几处别墅。洋房,汽车,姨太太……奢逸更非同一般。”(《南京名人旧居》P512,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普遍的贪污和腐败葬送了国民党政权,曾经人去楼空但今天还依然健在的这些豪华公馆就是这个历史公论的坚实物证。

虽然如此,但这些房子是无辜的。我们今天欣赏这些漂亮的住宅,不是赞叹它们当年的主人所拥有的奢靡生活,而是由此推断20世纪30年代南京所代表的中国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和由中西文化的融合所造成的建筑景观。这让我想到了民国老人张钫在老家河南洛阳铁门镇私家花园书房上的一副联语“谁非过客,花是主人”。同样的,我们也可以说,这些老房子的真正主人可能正是这些房子自己和与这些房子一起经历时间之劫的院子里的老树,而非那些曾经在这些宫殿中享受过豪奢隐逸生活的历史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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